早涼的十月施了一襲薄露的紗,在田野即將採收的稻穗尖上,正依著節氣的名: 霜降。
    緩慢地騎著單車也可以令人微微顫抖的秋意,在灰沉沉的暮色裡,讓遊子起了思鄉的念頭。
    然而歸途是何方? 那幾坪的住處,每日將疲憊的身軀暫時存放的方寸之地,就是家了嗎?

    倦鳥的巢、游魚的石縫、走獸的棲穴、抑或是那磚瓦堆砌的樓台居所,停泊的是甚麼? 

    山谷中潮濕的氣味深重,預告了傍晚的一場雨的來臨。今年的雨太多,甫清的荒地又長滿了生命力強韌的野草。
    要在這裡建一間日後可以老死之地,他想著。不要在那個城市裡,充滿傷心往事之地。
    他一向喜歡土壤的氣味,但成長的地方沒有可以讓他有表現出這種喜好的機會。
    那一年的機緣,讓他深深地喜歡上了這一塊色彩與生命力同等豐富的土地。深褐的未種之色、青翠的苗原之色、豔綠的成長之色、金黃的深藏之色,還有每個角落裡細細慢慢觀賞能得的五顏六色。就算是聲音,也是富饒的。就算是寧靜,也是充實心房的寧靜。
    他可以坐在灌溉的溝渠前一整個下午,聽風唱著不同的歌,看芭蕉與波羅蜜樹葉輕搖曼曼,看貓兒和狗兒互舐的和解。

    或,不看。

    邀約的建築師父在丈量了那塊已清過卻如未清的地之後,很訝異他們居然連參觀都沒參觀,就決定要建了這樣的組合屋,甚至連地都是租的。
    這樣的年輕人,是愚蠢、抑或是涉世未深? 還是只是單純地過於善良和天真??
    無所圖地平靜無爭,在現在的日子裡,可以視作一種病態的不正常?
    但是聽了師父對於要建的屋子的描述,兩個人欣喜若狂,眼神中都透露了閃亮的企盼。那怕是明日還得去面對同樣的疲憊與需要忍耐的諸事,也似乎不在意了。
    如果朋友們也都可以喜歡這塊地,那該有多好? 至少他們也可以常來,一同品嘗這一塊無爭與平靜。
    不要再快了。不要再爭論效率。接受平實,接受不優秀,接受醜陋,接受所有事物的原貌而不要加以批評。諸相非相,能不能找一棵菩提樹種在這裡?
    或只是抄奉一紙經書,貼掛於小屋庭前,堪比那藏人的五色旗,風吹過經書的時候,就是念了無數遍,禮佛如塔廟。
    上帝顯現真理的方式不只一種,何以總是要有人爭執於他的才是唯一? 

    月在雨後爬上了雲背,田裡的燈火不能太亮,不然會影響稻穀的生長。萬物仍然要依四時、依晨暮而生滅。黑暗,太重要了。
    他覺得他領悟黑暗是重要的這件事,太晚。他後悔於年少時展現自己愚蠢而過於滿溢的光芒與溫暖。
    多年以來,仍然不太能一笑置之。以有窮之身圖無窮之心,枉然。
    倘若不要出發,不要開始,不要擁抱,心無所動,是否能有今時今日? 此時問這些問題,誠然還是又顯了自己的膚淺與愚蠢。
    正是如此愚蠢,才在紅塵裡久久不能翻身。
    主啊,願您在石縫裡安適我,在荒野間揮灑我,在黑暗中停滯我,在光亮中緩慢我。
    月光是如此地溫柔,映入夢中,安撫悸動不安的靈魂,擁抱還要吸取露水飽滿自己的稻禾,一齊向著大地彎下腰去。

    明天離開。離開是為了更平靜地再回來。
    再回來的日子裡,學著給草一點空間,和草商量給別的植物一點空間,和樹商量給所有比他們還低的植物一點陽光和風。
    學著把生命活得更平凡簡單一點,學著讓別人不要那麼容易想起自己,學著漸漸讓所有人忘卻自己。
    那也許是為自以為是的光明懺悔、為值得尊敬的黑暗行禮,為不再執著而有分別的心尋找不存在居所的未竟之路。

    他悄悄地用聽不見的聲音吹起了只有自己聽得到的口哨。信手捻來的無調之歌,在即將沉睡的青丘之上,還要探尋那無邊而似曾相識的夢境。
    夢裡,模糊地聽見熟悉的笑聲,是一種迴光返照時引領的光芒,是有朝一日最終的企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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